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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迷魂招不得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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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迷魂招不得(二)

李見寒飛去的速度太快,織吾根本追不上。

她站在石虎身前,轉過頭看夷則。

身後雪霧濃厚,少女身子單薄,臉上盡是藏不住的無助。

可是,他沒有遇到過這種事,無法幫她。

織吾豈會不知,只是那時她太過驚慌,好不容易找到的人突然又消失,心裏的起伏讓她慌了神。

驀地,她朝伯都裏面跑去,霧太大,只見沒跑出去幾步,身影就被完全遮去了。

夷則心下一驚,連忙跟上。結果,一鉆進濃霧後,便暈了過去。

*

常人說,每個人都會做夢。

可,對夷則來說卻不是。

他不會做夢。

十二津有一個人,制藥一絕,在他配置的藥下讓人致幻入夢,無一失手,除卻夷則。

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認知。

可這次卻顛覆了。因為,他做夢了,還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。

夢裏,他只是身外客,旁觀了自己慘淡又單調的一生。

幼時父母雙亡,行乞於街頭,恰逢主上途徑,已經餓得不行的孩子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角。

錦衣玉袍,非富即貴。

臟兮兮的手按在雪白的綢緞上,顯得突兀又尷尬。

男子牽起他的手,輕撫著龜裂的手背,滿臉心疼。

若不是主上心善將他帶回十二津,他怕早就死在了那年的蘇州河邊了。

主上待他極好,親自教他用劍;感染風寒渾噩不知時,也是主上日夜照護。年幼的夷則認定了主上便是自己的再生父母,定終身不叛。

畫面閃到一座山腳的小房間,那是初入十二津時,他年紀最小,住在孤零零的房子裏極為不習慣,老十一趁夜摸著黑來陪他,給他講排在前面那十人給他講過的故事。

待他稍大一些,男孩子調皮天性抑制不住,再加之心高氣傲,自恃武學奇才,在十二津闖禍不斷,最嚴重那次,險些讓老十一早早見了閻王。

......

夷則平靜地看著自己單調的前半生,除了練劍就是殺人,那時殺的是什麽人?是同在血窟裏的同齡人,是曾經笑著攬著他肩的同伴......

終於,他出了血窟,以為自己不用殺人了,熬出頭了,卻發現那才是起點!血流成河的日子剛剛開始!

夷則不知,他身後的陰影處,少女瞪大了眼看著眼前的一切,輕聲呢喃了一聲“這時候,才幾歲啊?”

“九歲。”他輕聲道。

織吾渾身一顫,從未有過夢者見到自己的情況。

卻發現,他並沒有見到她,剛剛的呢喃只不過是他在自說自話罷了。

那年,夷則領了此生第一個任務,至今他都記得那個任務竹箋是什麽顏色——紅。記得更清楚的是,老十一見到他手裏的竹箋時,不可置信的模樣。

十二津的任務都由七彩箋分級下發,赤橙紅綠青藍紫,由難到易。照例,從血窟出來便可以領任務了,可所有人接到的都是下三色。

任務歸來,主上正式讓他成為十二津的十二。那夜,老十一抱著他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,又喜又急,他卻笑著訓斥:“南呂,殺手不能有感情。”

從那時起,他便一騎絕塵。殺的人越來越多,青染劍的劍穗越來越重,洗也洗不幹凈。

時至今日,他早已登頂,住的位置也搬至鸞峰頂。

成為了天下人口中的魔頭,那個一斛金都不見得請得動的魔頭。

倏地,他聽見清脆銀鈴響。

他側首望去,李見寒策馬而來,一手緊握銀槍,一手護著懷中的小姑娘,沒有受傷沒有死亡,甚至笑容張揚又坦蕩,正如民間傳言那般俊朗無雙、鮮衣怒馬。

到底,還是李見寒意氣風發的模樣刺痛了他的眼,差不多年歲的少年卻有著天差地別的路徑。

他猛然從夢中醒來。

絲毫不知,一墻之隔的地方,那個少女同時被猛地震出。

織吾根本沒有在他的夢裏聽到鈴聲響,更別提見到李見寒了,她反而在看夷則提著滴著血劍,居高臨下,雲淡風輕地挑著嘴角笑,極為俊朗的臉龐染上了一股邪魅。

他的聲音也很是魅惑:“人世索然無味,牛馬指點生民。”

她忍著疼靠墻喘息,本是斷定了這男子和見寒哥哥有關,才冒險織夢的,為了保證還原,她一絲一毫都不敢改動,可誰知,他竟是十二津的人。

*

入夜後又下起了雪,這一場雪比之前的更大,略細弱的樹枝被壓得徹底塌拉在地。

夷則醒來時,屋內只點著一盞燈,燈光微弱,但也足夠讓他看清身處之境。

屋裏的陳設全是木質的,透著一股安神的香味,右側的窗稍稍支起,從那條縫看出去,只見窗外的雪還在下,暖黃的燈光打在窗上,將窗外一根根張牙舞爪的枯枝凸顯出來。

“吱呀”

夷則支起身子,見到織家女換了一身黑衣,頭縮在厚大的兜帽裏,雙手擡著一盞沒有點燃的木質蓮花燈走了過來。

她看了他一眼,眼神裏早就沒了先前的波濤情緒,仿佛一汪死水,像是早就知曉他此刻會醒一般,並沒有任何驚訝以及......開場寒暄。

仿佛他還是那個魂魄。

她自顧自地將蓮花燈放在床榻邊,從頭發上拔下一根釵子撥了撥桌上的燈芯,又轉身去櫃子裏翻找了一會兒。

夷則看著她從櫃子裏翻出一個火折子點燃蓮花燈,從他的角度,是看得見她袖中有一個火折子的。

蓮花燈點燃的瞬間,夷則突然感到了全身極度的舒適。在劍門關前渾身的疼痛疲乏在這一刻完全消失,他深深吸了一口。

織吾總是離他有一段距離,她坐在窗臺上,只是伸手抓過窗外一根枯枝,在窗臺的雪上寫寫畫畫,沒看夷則一眼。

但夷則還是看見她抿著的唇泛白,應是很用力導致的。他心想:怕他是正常的,不怕反倒稀奇。

一陣寒風夾雜著雪吹進屋,飄飄灑灑落在了她的兜帽上,像繁星點點。

兩人就這麽保持著靜默,各做各的事。

如豆的燭燈閃了閃,織吾收回手,看著自己的畫作滿意地點點頭,長籲出一口氣。

“你傷得很重,會死。”她用軟糯的聲音說著怪殘酷的話,覆又在雪裏寫畫。

夷則輕笑一聲,死就死吧,這麽些年哪日不是生死懸一線。

“我不是醫者,救不了你。”

夷則朝她聳了聳肩,“無所謂,不必救。”

“嗯。”

又是一陣靜默,只聽得見她寫畫的聲音。

夷則想起身活動活動,也不知道睡了多久。

突地,她輕咬著手中枯枝的一端,認真且理所當然的說:“噢,對了,你那把劍太鬧了,我耳朵都疼了。所以我把它丟出去了。”

她轉過頭來的時候,夾雜了風,將她鬢邊遮得嚴實的兜帽掀起了一角。

夷則恰好看見,她鬢邊的頭發!白了!

他吞咽了幾口口水,有些震驚出聲:“我......我睡了多久?”

“唔,不記得了,很久吧。”

織吾見他站在床邊,呆呆地看著她,那眼神讓她不舒服。

她輕斥一聲:“餵!你莫不是聾了?我把你的劍了,扔出去了。”她是真的斥責,可是本就軟糯的聲音加上她的模樣,在旁人眼裏反倒像是撒嬌。

夷則一時沒有明白她話裏的意思。

劍,怎麽會吵?

轉瞬反應過來,她把青染扔出去了!

那把劍稱不上絕世,可也能排得上名號了,陪他出生入死這麽多年......

他暗罵一聲,提氣飛掠而出。

織吾看著反彈回來撞在門框上的門,思忖了片刻,輕聲道了句:“興許,倒是個法子。”

*

夷則真的是在牌匾幾丈外撿回青染的,若不是他仔細,指不定青染就要一直被雪埋在這兒了。

他心疼的擦拭著劍,緊緊咬著牙,心裏將織家女罵了無數遍。

織吾坐在石虎腳上,靜靜地看著他,臉上反倒是有些欣喜。

見到他欲走,織吾忙跑到他身前,張開雙臂攔住。

“我救你一命,你該報答我,不是嗎?”

聞言,夷則譏笑一聲,報答?跟一個殺手說報答,未免可笑。

“讓開。”對女子,他還算有點耐心。側過身繞開她,往前走了幾步又被攔住。

織吾個頭小,站在夷則身前,就剛好到他肩膀。她用力擡著頭,眼眶泛紅,明顯是著急了,語速又快又不穩。

“你等一下!那日在劍門關,若沒有我救你,你早就死了。所以,你幫我個忙,權當還恩。”

說完話,她還有些微微喘息,目光定定地盯著他。

他挑眉看回去,“你可知我是誰?”

就敢隨便讓我幫忙。

織吾道:“十二津的人。”

夷則笑了一聲,分不清是何意味,“那還敢要我幫忙?不殺你滅口已是恩德,讓開!”

他一只手順著劍穗,上面的暗紅斑駁不均,顯然是不同時期染上去的。

“正好,那你殺了我,滅了我的口,順便還我的恩。”

頓了頓,生怕再被拒絕,更是著急,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地說:“再說,劍門關一役僅你一人獨活,我雖不知你受何人之托,將會得何賞罰,但,你就不怕我說與天下人,你嗜殺成性嗎?”

她小聲跟著一句:“織家......有這個本事,你知道.....”

殺人,於一個殺手而言,的確不難。

可是他不願意。

嗜殺成性?呵,他夷則何時怕過這種說辭。

這麽多年來,只見過人們在他劍尖處苦苦哀求,哪怕只是在夾縫裏茍活,卻從未有完好的人主動求他殺了自己。

他稍稍後退兩步,認真地盯著白了頭的少女,眼裏晦暗不明。突地嘴角上挑,笑得有些邪魅,縱身掠起,腳尖榻在樹枝上,幾個縱起便不見身影了。

只留了話音蕩在空中:“隨你。十二津做的本就是殺人的買賣,要死你自己死,別來煩我。”

織吾滿懷希望的心轟然倒塌,跌坐在地,眼淚都流不出一滴,嘴裏喃喃道:“我試過了,根本沒用。”

的確,她真的試過自己死。

那夜,她將李見寒的屍身和夷則帶回伯都後,見夷則陷入睡夢仍緊握銀鈴,讓她無法取下,心再度往下沈。

渾渾噩噩回到房間,嘴裏念叨著:“所以,你果真什麽都沒留下。”

接下來一連數日,她將自己鎖在屋裏,沈浸在極度的悲傷和死意裏,無法自拔。

任憑自己使盡各種自殺手段,都無法達願。

用取血的匕首盡沒心臟,若換常人定是必死無疑。

可誰知,她將匕首拔出後,滴血未流,傷口肉眼可見愈合成一朵極小的蓮花印。

狠狠地朝著手腕劃去,依舊滴血未流,圖留一道暗紅的疤,咧著嘲笑她的無能。

那時,她恍然明白,自己怕是成了一個“活死人”,祖父書房中那本缺頁的舊書中記載過的“活死人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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